我是阿誠,在鐘錶界打滾了快二十年。從廣州站西鐘錶城的小學徒,到如今擔任TW手錶網的資深編輯,我見證了這個行業的風風雨雨。站西那個地方,白天人聲鼎沸,夜晚燈火通明,是個能讓時間「變魔術」的江湖。
那是一個悶熱的廣州下午,站西鐘錶城三樓的批發檔口,風扇徒勞地轉著。我正在幫老客戶林老闆驗一批新到的「水鬼」。林老闆是東南亞的批發大戶,每次來都像掃貨。
「阿誠,這批『綠鬼』的陶瓷圈色澤,你怎麼看?」林老闆拿起一支腕錶,對著日光燈轉動。
我接過來,指腹輕觸錶圈,感受那細微的阻尼感。「林老闆,這批的綠色比上批正,但光澤度還是過了點。勞力士原廠的Cerachrom陶瓷圈,在強光下是深沈的墨綠,不是這種亮綠。」
林老闆嘆了口氣:「現在客戶眼睛越來越毒,一點色差都能退貨。」
這就是站西的日常——在細節的毫釐之間博弈。高仿勞力士的市場,早已不是粗糙的仿冒,而是一場精密的技術追逐。從陶瓷材質、機芯穩定性,到錶殼的904L鋼質感,每一步都在逼近原廠的工藝極限。

讓我印象最深的,是2018年遇到的那只「魔鬼藏品」。
那天,一位自稱陳先生的臺北收藏家透過TW手錶網聯繫到我,說想請我鑑定一只「特別的」迪通拿。我們約在廣州一家私密茶室見面。
陳先生從保險箱取出一只勞力士宇宙計型迪通拿116500LN,也就是俗稱的「熊貓盤」。他小心翼翼遞給我:「阿誠老師,聽說您是專家中的專家,請您看看這只錶。」
初看,這是一只完美的熊貓迪:黑白對比的錶盤、陶瓷錶圈、錶殼線條俐落。我拿出隨身的寸鏡,仔細檢視。
「陳先生,這只錶的外觀工藝,已經達到驚人的程度。」我邊看邊說,「錶圈的刻字深度、邊緣處理,甚至錶冠的皇冠標誌比例,都幾乎無可挑剔。」
「幾乎?」陳先生敏銳地捕捉到我的用詞。
我抬起頭:「可以告訴我這只錶的來歷嗎?」
陳先生沉默片刻,緩緩道出故事。這只錶出自站西一位傳奇師傅「老鬼」之手。老鬼曾是瑞士某錶廠的技術人員,退休後回到廣州,專心研究高仿工藝,不為牟利,只為挑戰技術極限。這只熊貓迪是他三年的心血,用了自製的機芯,甚至在一些細節上「修正」了他認為原廠的不足。
「老鬼去年過世了,」陳先生說,「這是他最後的作品。我想知道,它到底有多接近『真實』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,將手錶翻到背面。一般高仿勞力士的最大破綻在機芯,但老鬼的這只,甚至做出了自製的導柱輪計時機芯,雖與原廠的4130機芯結構不同,但精緻度令人咋舌。
「陳先生,這不是一般的高仿錶,」我最後說,「這是一件『超仿』藝術品。老鬼師傅不是在模仿,而是在創造一種平行時空裡的勞力士。」
陳先生聽後,沒有欣喜,反而露出一絲惆悵:「所以,它終究不是真的。」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高仿市場最弔詭的核心:無論工藝多麼精湛,那只缺少官方認證的「靈魂」,才是無法逾越的鴻溝。
在站西,每只高仿勞力士背後,都有故事。
就像阿芳,我合作多年的檔口老闆娘。她丈夫十年前因販賣高仿錶入獄,留下她和兩個孩子。阿芳沒有選擇,接手了丈夫的小作坊。但她立下規矩:絕不做最低端的垃圾貨,每只錶都要達到「過手標準」——即專業人士拿在手上,不仔細檢查難以立即辨認。
「誠哥,你看這批日誌型的字體,我們終於調到最接近了。」有天阿芳興奮地拿給我看。
我仔細看著錶盤上的「Datejust」字樣,那微微凸起的立體感、顏色的飽和度,確實比以前進步很多。「不錯,但6點鐘位置的皇冠標誌,大小還是比原廠大了0.1毫米左右。」
阿芳的笑容黯淡了一下,隨即又振作:「下次,下次一定能調準。」
這就是站西的眾生相——在合法與非法的灰色地帶,追求著一種扭曲的「工匠精神」。
真正讓我對這個行業產生複雜思考的,是與香港收藏家周老爺子的相遇。
周老爺子收藏勞力士五十年,擁有無數稀有款式。一次採訪中,他告訴我:「阿誠,你知道嗎?我現在也會收藏一些頂級高仿勞力士。」
我十分驚訝。
「不是為了以假亂真,」他解釋,「而是這些高仿錶記錄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慾望與技術。一百年後,人們研究21世紀初的鐘錶史,這些高仿品會是重要的社會學標本。」
周老爺子拿起他收藏的一只高仿彩虹迪通拿:「你看,這只錶的寶石鑲嵌工藝,其實在某些細節上已經超越了原廠的批量生產水平。因為仿製者沒有品牌包袱,敢於嘗試更極端的技術。」
那次的談話讓我醒悟:高仿勞力士的世界,早已不是簡單的「真與假」二元對立。它是一個充滿矛盾、技術突破、道德困境和社會慾望的複雜生態。
如今,我依然在TW手錶網撰寫鐘錶評測,也時常回到站西,感受那個獨特世界的脈動。高仿勞力士的技術仍在進步,甚至出現了「超級複製」級別的作品,無限逼近原廠品質。
但我總會想起老鬼的最後作品,想起阿芳的執著,想起周老爺子的收藏。在這個時間迷局中,每一只高仿勞力士都像一面鏡子,照見我們對時間、價值和身份的複雜渴望。
有時候,我會撫摸自己手腕上的老款探險家——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正品勞力士,錶殼已有多處刮痕,機芯也維修過幾次。它走時不算精準,卻是獨一無二的。
在站西的喧囂中,我漸漸明白:無論技術如何發展,真正無法仿製的,是時間在每一只錶上留下的獨特故事,是那些與佩戴者共度的、不可重來的瞬間。
這或許就是為什麼,儘管高仿勞力士能模仿外觀,甚至機芯的滴答聲,卻永遠無法複製那只屬於「真實」的重量——那是時間本身,在腕間留下的、無可替代的印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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